【苏靖】陷入牢笼(八)
陷入牢笼(八)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数日,到冬至这日才初停,银装素裹之下,帝京的高城深巷一片空荡寂静。
前几日,眼见年关将至的三皇子从西境上书请求回京中过年,未曾想燕帝读罢怒斥其不安分守己,当着朝臣的面摔了折子。
这一年北燕的冬天格外严寒,燕帝早已不复盛年,连月来的郁郁寡欢加之急火攻心,跟着大病一场后便卧床不起。
今晨圣旨传入东宫,上命太子监国,暂理朝政。
消息传来时,梅宅的主人正神色悠然地立在后园的一棵梅树下赏雪,并未见志得意满的神情,反倒显得几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梅树枝头压满了新雪,红白相映的分外好看,可树下的人心思却并不在花儿上。
他失神凝望着的,是后院西侧的一间小屋。
如今人去屋空,连带着整个宅子都失去了暖意,只剩下空荡荡的清冷。
梅长苏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京城也是骤降大雪,天气转眼就冷了起来。
有天夜里他辗转难眠,便披衣起身踱步至大雪初停的院落中,在石桌旁坐下自斟自酌起来。
拔毒后的头两年,自己当真是格外畏寒,即便躲在屋内拥裘围炉也常常觉得凉意入骨。可近几年身体渐渐好转,他才惊觉自己的体温实则高于常人,想来原先必定也不是畏惧冰雪之人,故而冬日里炭火之类的也不怎么去添了。
方饮得几分醉意,静悄悄的院落里忽然传出了一点声响。
是一声极轻的咳嗽。
接着又是一声,显然是从靖王住着的那间小屋里传来的,梅长苏心中一紧,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屋前推门而入。
如今入冬早已一月有余,屋内的人身上竟还盖着秋日时那床单薄的棉被。
数月来他们几乎日日在宅中见面,景琰始终神色如常,一应需求却从来不曾提过。
“……我应该说过,你若有任何需要就讲与我听,也可直接向仆役们索取。”
蜷缩在床上的人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不冷。”
“……梅某言尽于此,靖王殿下仍要当自己是我梅宅的囚犯么?”
看着那条几乎毫无御寒之功的薄被,他顿觉怒上心头,借着微醺的酒意一把掀开绵衾捞起景琰的一条手臂,接着抓住了他的手。
如所料一样,那只手冰凉的像是自己刚握过的白玉酒杯。
梅长苏心里疼了一下,正想着替他捂一捂的时候,那只手却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一般猛地抽了回去,床上的人随即条件反射般弓起身子,满眼都是紧张戒备的神情。
就如同他刚醒来那日一样。
那一刻,梅长苏被萧景琰的反应激怒了。
内心深处似有暗流翻涌,他竟隐隐后悔起了当初的退让。
阴暗又偏执的念头如杂草一般滋生疯长,他禁不住想若是那时直接将景琰关起来,囚禁在任何人都不知道唯有自己才能抵达的地底牢笼,用粗重链条拴住他的手脚让他再也无法反抗拒绝自己,看着他眼中的骄傲一点一点被磨灭而口中再不能一声声一遍遍念着林殊的名字,最后就像只温顺又可怜的小兽依偎在自己怀中哭泣求饶。
只这么想一下,他的心就兴奋地狂乱跳动起来。
……可当初却为何没能这么做?
那时自己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对这人交出了真心。
何必作茧自缚呢……?
望着夜色中景琰清冷如墨的眼眸,梅长苏忽然想明白了。
他想要萧景琰,像是看林殊一样看待自己。
这样孤傲又执拗的一个人,连一句违心之言亦不愿说出口,一件落井下石之事亦不肯为,所以他的一句认同胜过世上趋炎附势之徒的万千阿谀,而一人若有幸能得他在乎珍重,便是尽倾世间权财珍宝也交换不来的福分。
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抱着一丝侥幸之念,渴望像林殊一样在这个人心里占据一片位置。
仿佛唯有如此,十年来的孤独和委屈才能彻底平复。
他想要的……是萧景琰的心。
在二人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年相处时日中,也仅仅在两个瞬间,梅长苏曾动过那份令自己都害怕的晦暗念头。
一次是那个寒冷的雪夜,他又疼又怒地看着一脸固执的萧景琰的时候,另一次是得知景琰挟持太子出城却失败被捕的那刻。
去刑部大狱的一路上,他也是这样既怒亦疼,恨不得当初未曾卸下冷漠轻薄的伪装,这样至少还能将人完好无损地留在身边。
然而就像那日雪夜里,无可奈何的梅长苏最终还是气呼呼地冲回去抗了一床既厚实还缝着层白狐皮的被子,狠狠地扔在一脸呆愣的萧景琰身上一样,当马车行驶过通往牢狱的那段长长的青石板小路时,他已决定了要救下景琰。
离开自己,总比永远失去好一点。
最后他得到的是景琰的一句劝慰,和一个作为补偿的轻吻。
回忆起那一夜狱中的情形,梅长苏只觉得心烦意乱,故而他从未怀疑过景琰为何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告别。
——————
梅宅的管家上前一步躬身禀报,“听闻前几日,梁国皇帝重新临朝了。”
“想必是景琰回到金陵,梁帝的病便跟着好了。”梅长苏笑道。
“可是……为何现在还未传出靖王回朝的消息?”
对此管家虽然困惑,内心深处却也觉得十分庆幸,他原本就认为主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相救一个外人实在不值得。
“他们如此做,是想替我多争取些应对的时间。”
梅长苏忍不住微叹了一声,“想不到梁人行事……终究与我北燕不同。”
他曾以为自己对于那个国家的向往,不过是源于对景琰的执念。
直至此刻,梅长苏才发觉自己是真的喜欢那里。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现下太子根基已稳,陛下就算怀疑什么也已无能为力。”
管家顿时着急起来,“如今先生怎么还有功夫担心太子……”
“身为谋士,凡事当以主君为先。待消息传入帝京……我亲自去东宫请罪。”
“十年相交,无论太子殿下信或不信,我都不愿瞒他。”
飞流好不容易盼来了今年的初雪,急急忙忙从屋檐上翻跃至院中找他的苏哥哥玩儿,落地时一袭白色衣裳正好蹭到了几根梅树枝子,一树梅花摇晃颤动着纷纷抖落掉满头的晶莹。
梅长苏伸手拂去少年肩头的落雪,低头瞧见他怀中抱着块木板,不由地感到好奇。
这块板子既不脏亦不破,并不像他以前常从街上随意捡来的那些,甚至四面边角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洁平整,一侧还钻了小孔,拴上根长长的绳子。
飞流见苏哥哥盯着那木板看,眨了眨眼睛有些得意地解释道,“水牛……给我的!”
“……什么时候的事?!”
“秋天。”
梅长苏思虑片刻随即明白过来,那时景琰多半已经做好逃离此处的准备,却还惦记着去年冬天飞流没能滑成雪的事,临走前给他做了这么一件物什。
想到此处,就好似得到这份关心的人是自己一般,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那……苏哥哥带你滑雪。”
两人将木板置于雪地上,梅长苏忍不住又感叹起景琰的细心之处,他在没有系绳子的三个侧面分别钉上了三根细木条作为挡板,这样即便是前行的速度快一些,人也能被护得安稳不至摔落在地。
飞流是小孩子的心性,此时欢天喜地地抱起双腿一屁股坐到板子上,满脸期待地瞅着他的苏哥哥。
梅长苏于是捡起地上的绳子,拉着少年一步步在雪地上走起来。
他回过头看了飞流一眼,今天少年穿的是一件雪白的窄袖直襟长袍,系一根浅棕色宽边腰带,青稚的脸庞上竟也略显出几分成熟的味道,梅长苏不禁有些感慨,“看来我们家飞流长大了。”
“真好玩!”坐在木板上的少年开心地冲他挥了挥手臂,“苏哥哥……快点快点!”
“……长不大也好。”
浅笑着转过身来继续拽绳子,却在看向前方雪地的瞬间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场景好生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真实地发生过。
——“八九岁时候,小殊找来木板嚷着要玩儿……可我没答应。”
对了……景琰和自己讲过的。
那属于他和林殊两小无猜的竹马少年时。
头隐隐胀痛起来,梅长苏索性闭上眼睛不去思考,可耳边却由远及近地回响起两个熟悉又清晰的声音。
“我昨个查探过了,就属武英殿门前的石阶最高,咱俩就从这儿滑下去。”
“不行,太危险了,再说父皇……”
“哎呀皇帝舅舅正与百官们议事呢,难得下这么场大雪……你这人真没劲。”
“不行就是不行,否则我去告诉皇长兄。”
“……大水牛就是倔!!”
有时候,记忆会和人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尘封的过往并不一定在生命中最要紧的时刻被唤起。
最终解开回忆枷锁的钥匙,往往是最为平凡的某个瞬间。
寥寥数语,仿佛在长年禁锢着回忆的铜墙铁壁上劈裂出一道缺口,记忆的洪流随之倾泻而下覆盖吞没了整个世界。
犹记那年出征大渝,七万赤焰军踏过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和辽阔的草原。
父帅坐镇中军,他却策马扬鞭去追赶前军的步伐。
“少帅的乌骓马跑起来像阵疾风似的,咱们都赶不上了!”
卫铮,甄平和黎纲在他身后边追边喊。
“大渝狼子野心,此战定要扬我赤焰威名,今后看谁还再敢来犯大梁河山!”
凛冽的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一颗丹心在银衣薄甲中炽热跳动,身后千里金戈铁马,赤焰男儿壮志凌云,豪情万丈。
——那是他的抱负,他的兄弟,他的家国。
——“我的这双手,永远都要守卫大梁疆土,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那是他的承诺。
——“小殊。”
——“林殊哥哥。“
——“赤焰军少帅……林殊。”
那是他的……名字。
“……苏哥哥?”
飞流见前面的身影骤然停住,迟疑地轻轻唤了一声。
接着少年看见长绳滑落在地,背对着自己的人缓慢地弯下身子,重重跪倒在雪地上。
——————
十七岁那年,金陵城中大雪纷扬。
那日早朝后宫中传来旨意,正式任命此番东海练兵的主将为靖王,立春后即刻动身。
林殊头一回心中如此闷得慌,又不知自己为何郁烦,便躲在府中后院独自练了一下午的剑。
景琰来林府找他,看见院中一地的落花,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小殊,这次东海练兵的机会没让你去,你可千万别灰心啊……”景琰试着劝慰好友。
没想到一句话却让林殊觉得更加气闷了。
虽说两人从小到大还未曾面对过这么长时间的别离,可景琰被委以军务重任分明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难过伤怀的地方。
被莫名其妙的情绪困扰住的赤焰少帅不得不丢下院中的好友,躲回屋里闷头大睡。
一下午景琰都不知跑去了哪里,林殊醒来后正想找他,却见景琰抱着块木板,笑着在窗前冲自己招了招手。
两人来到院中,景琰把板子往雪地上一撂,一手攥着绳子对他道,“你坐。”
“都这么大的人了谁还玩这个。”——林殊本打算这么取笑他的。
然而景琰脸上认真的表情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听话地坐到木板上,被拖着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那个大雪初停的下午,十七岁的林殊笑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直到天边斜阳将银白的院落与赤焰少帅身上的白衣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淡金色,两人才喘着气停止了玩闹,林殊抬起头,这才发现景琰攥着绳子的手已被冻得微微发红。
多少年了,自己儿时想要的东西,景琰还放在心上。
心中猛地一疼,他忍不住抬起双臂,把那只冰块一样凉的手包裹在了自己掌中。
他们从前也曾握住过对方的手。
小时候两人在林府玩得开心,分别前他攥着景琰的手死活不让景禹哥哥把人带回祁王府。
第一次学完骑射掌心硬是磨出了血泡,他们捧着对方的手给彼此涂上伤药。
轻功尚未好到能自己翻墙的时候,两人为了偷偷溜出去玩,就先帮着一人爬上墙头,再伸手将另一个拉上去。
双手相触的时刻多到难以记清,却都与这一次的全然不同。
那天夕阳下,景琰的手攥在自己手中,落雪之后的世界万籁俱寂,林殊只能听见从胸腔深处传来的怦怦的心跳声。
——那是他发觉自己喜欢上景琰的瞬间。
——————
这是梅宅的管家在一天之中第二次见到自己的家主。
确实是同一件衣裳,同一个人没错,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
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是眼神,语气,步履……还是别的什么。
不,都不是——他偷着上下打量一番后恍然大悟。
梅先生早年体弱多病,冬日里常常佝偻着身子蜷坐在炉火旁读书写字,后来即便恢复了健康的体魄,也总是爱微曲着肩背。
好在他是个谋士,而不身为武将,大家倒也觉得没什么。
可他今天不是了。
此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去替我……办一件事情。”
“飞流,你可愿意和苏哥哥一同离开这儿?”
待管家退下后,梅长苏转过身来语气温柔地询问身边的少年。
“愿意!”飞流拼命地点了点头,今天苏哥哥的一举一动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少年想安慰一下自己唯一的亲人,他懂得东西虽然不多,却知道在这世间什么才能让苏哥哥真正开心起来。
于是半是询问半是建议道,“去……找水牛?”
未曾想一句话出口却令面前的人身子猛地一颤,等过了很久很久,飞流发现他的眼睛红了。
“飞流……”
“我……我该怎么告诉景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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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武英殿的长石阶尽头,萧景桓见到了阔别一年多的七弟。
这一整年里,他被禁足于誉王府,无论皇后言氏如何百般求情也未曾得到过梁帝的恩赦。
可景琰一醒来后,就亲自求父皇解除了自己的禁令。
府里的师爷连连称赞靖王胸襟开阔气量宏大,萧景桓却知道并非如此。
他听说了林殊还活着的消息。
“景琰……这次是五哥对不住你。”
“皇兄不必向我道歉。”
靖王的回答像往常一样,既疏离又不失礼数。
萧景桓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当这句话听着十分受用,得意之下忍不住伸出手在景琰的肩头拍了拍,“不过能趁这次机会得知小殊尚在人间,也算是一件幸事。”
话中有话,不动声色地指明其中自己的功劳,他一向都是如此聪明。
可下一秒,刚刚伸出的手就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大病初愈之后,景琰的身体看上去比往日更加单薄消瘦了些,然而当他凌厉的目光转向自己时,誉王只觉得身上似被无数利刃割过,忍不住朝后缩了一步。
“皇兄慎言。”
“我救你是尽兄弟本分,自不需要任何歉意。可受你连累的数千名大梁军人,却本不该白白丢掉性命。”
景琰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你该去向他们道歉。”
武英殿上,梁帝看着一身戎装跪在殿前的七子,只觉得一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匆忙得仿佛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未免引燃两国战火,儿臣只带战英和数十府中精兵一路轻装疾行,暗中抵达北燕边境后见机行事。”
“去吧。这次……要平安回来。”梁帝嘱咐完,略一思忖又添上半句,
“……两个人一起。”
景琰点了点头,却仍然跪着道,“前路未卜,有朝一日儿臣或许不得不向颍川郡借兵。”
“请父皇赐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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